《本雅明书信集》，[德]瓦尔特·本雅明著，[以]格肖姆·肖勒姆、[德]特奥多·W. 阿多诺编注，金晓宇译，光启书局｜新行念念，2024年8月出书，864页，198.00元

《本雅明书信集》自客岁8月出书，天然是本雅明研究者和爱好者的庆幸。之前，似有本雅明和阿多诺的通讯曾经出书，名为“友谊的辩证法”，让国内爱好者窥见了本雅明和阿多诺的学术与私东谈主关联。这本书信集是阿多诺和肖勒姆在战后所编第一部本雅明书信，其后翻译为好多种语言，为东谈主们了解本雅明念念想和书信写稿艺术的第一个窗口。然则，这个编纂也有其文件上的问题。领先，其时本雅明的许多稿件和私东谈主书信或在通讯对象手中，或尚在散佚，是以失收不少。其次是偏见和隐退，比如阿多诺和本雅明的信就收得不全，本雅明和阿多诺太太格雷特·阿多诺的信则更少，应该是其时触及在众东谈主的躲避。也有些驰名的“有益不收”，比如本雅明给纳粹法学家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的一封短信，为保全他的名节也就不予收入。《本雅明书信全集》（Gesammelte Briefe）在一定进度上对这些内容作了补充。但即便如斯，我怀疑还会有其他信件被发现，比如曾经有东谈主研究本雅明和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的信件残片。本雅明和布洛赫（Ernst Bloch）关联也密切，但两东谈主通讯不知为何没出现太多。布洛赫活到战后，应该保留一些信件。因此也许以后还会有更大的“书信全集”……

但即便如斯，这一《书信集》被翻译出来，对国内的读者而言，亦然多了一个了解本雅明的通俗诀要。固然我因为研究需要，曾阅读过这些信的大部分，但华文译本不仅使我的研究愈加便利，也在许多方面更正了我对本雅明的印象。聊举数例，共享给读者。

晚年本雅明

第一个细节是他与肖勒姆的一次争论。当年阅读时我有一个刻板印象，即肖勒姆比拟偏犹太教，反对布莱希特把本雅明引到了“激进左翼”这个主见。此次要点翻了两东谈主争执的信件，发现了他的马克念念主义转向，其实很有些兴趣的场所，尤其是这个“转向”触及他和肖勒姆的关联。肖勒姆其实颠倒万古刻但愿本雅明去耶路撒冷，然则，本雅明的派头很好玩，他在答信中写谈，“共产主义行径改造了我方的政事目的”（426页，翻译有修改）。这个抒发极为歪邪，这意味着本雅明招供“共产主义行径”，而非“共产主义目的”。然则，当行径自己改造，乃至成为目的的时候，“共产主义目的”就被“行径”净化了。他还说，他在共产主义阵营里搞事情，其实和已毕犹太教的目的是一趟事，齐是已毕“激进政事”，为此，他也不否定我方当年是“无政府主义”（426页）。这些表述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可能比拟语境化，即本雅明同期领受法兰克福社会念念想研究所的资助，又但愿“吊着”肖勒姆，因为后者提供的照实是“有编制”的持重责任。然则，这个“编制”的条目是要他学希伯来语，皈向到“犹太研究”这个既有政事倾向、又体制化的派性之中。这让本雅明有点为难。从这个角度看，某些研究者就不错给本雅明“定个性”，以为这个东谈主“东谈主品不行”。

然则，还有一个线路：这照实是本雅明贬责这个问题的态度，亦然他的一种念念想技艺：悬置目的，保留技能，这样共产主义技能，即共产主义行径就是目的自己。换句话说，本雅明认为，这一技能自己更好地批判了其时欧洲的本钱主义社会，在他看来，这个行径和犹太教反对其时欧洲金钱阶层的倾向莫得什么分散。当他抱着通过激进行径不屈本钱主义的想法而加入共产主义贯通时，他也就将这一技能置于最终目的之上，使其暂时悬置。是以，其后他的研究者和后继者阿甘本（Giorgio Agamben）就写了一册书《无目的的技能》，请安并持续了本雅明的技艺。不仅如斯，本雅明的激进性在于，他也发现，如果不在共产主义贯通中强调行径对目的的优先性，所谓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贯通也会丧失其先进性，出现某种操直通通所塑造的体制，选藏既得利益者的可能。是以，他在和布莱希特为代表的左派常识分子互助时，又将“神学”和“唯物主义表面”相衔尾：“如果我不错言近旨远地抒发一下，我从来莫得能够在职何兴趣上进行研究和念念考，除了——如果我不错这样说——在神学的兴趣上，也就是说，相宜《摩西五经》每一段对于四十九层兴趣的塔木德教义。”（523-524页）犹太教的目的——救济或者信仰，也被他悬置了，他只用犹太教的技能，去研究和分析那些非犹太教的目的。这种双重悬置，意味着本雅明有可能在进行一种“激进”的念念想和行径实验，通过悬置一切政事表情或政事目的，保捏一种本钱主义批判的越过（也就是所谓“神学”）态度。

阿甘本著《无目的的技能》

对这极少，和他通讯的犹太神学家肖勒姆心知肚明。读了许多本雅明的信后，我嗅觉他其实除了早年几个“后生学生贯通”时期的发小以外，一世一又友稠密，心腹甚少。后期的一又友，阿多诺并不行十足意会他，何况对待他也有点竞争心和私心，布莱希特仅仅情投意忺。只好肖勒姆在学养、倾向和对他的判断上，是最准的（天然，从学问和智谋看，肖勒姆其实亦然最高）。肖勒姆的答信讲了两点。领先，本雅明根蒂的学养就是被哈曼和洪堡引发的德国语言论传统和犹太神学传统的衔尾（525页），他讲的辩证唯物主义，仅仅一种辩证唯物主义的语言-神学类比，他不可能被马克念念主义唯物主义念念想领受，只会给他带上“党内唯心主义”和“金钱阶层”的帽子。其次，本雅明以为不错通过“辩证法”，用我方的激进神学态度，把马克念念主义唯物主义的中枢在念念想上“辩证革新”。然则，肖勒姆指出，“辩证可爱辩证”（dialectica dialecticam amat），马克念念主义的辩证法是落实到党的轨制上的，轨制最终指导行径走向一个目的，而念念想天然不错对不雅念之间的关联进行悬置或斡旋。一朝念念想的辩证法落实到轨制对行径的次序，本雅明那些“马克念念主义与神学”只可被“辩证”掉，连本雅明我方的肉身齐会被“辩证”掉。

肖勒姆

肖勒姆固然不是马克念念主义者，但他照旧学者，也不是顶点仇视马克念念主义的金钱阶层右派。他意在辅导本雅明，这种专揽政事激进化潮水，磨练自身表面态度的行径，具有表面勇气，但却是一种不睬解政事自己的行径。肖勒姆薄情，本雅明要是竟然想成为激进的左翼贯通分子，就干脆加入共产党，严格用党的次序要求我方。本雅明如果在我方表面态度和党的次序之间，能够找到“辩证”或者斡旋，或者干脆废弃我方的“神学”和念念想，全面拥抱马克念念主义，那他算是完成了自身的“左转”。

这个薄情并不荒唐，肖勒姆相等明晰，不管是宗教-神学次序，照旧政事次序，在念念想流程中不错搞“悬置”“斡旋”，展示非凡妙而巧妙的不雅念口头，但落实到本质中，最终必须回到一个目的、一种次序中去。本雅明这种与政事“调情”的行径，最终只会以泯灭我方的个性和才华而告终。然则，肖勒姆也明晰，这件事情不见得没特地念念。他援用了西班牙犹太东谈主的事例来示意本雅明，如果他的念念想力量鼓胀强，即等于名义上皈向，或者找到了他的“神学”和马克念念主义协调相处的技艺，或然不是一条路：“时刻能作念到的，感性也能作念到。”（528页）

这个例子很特地念念，因为肖勒姆所说的“西班牙犹太东谈主”不是指别的，就是指他的研究对象：犹太卡巴拉主义出身时期的一群特殊东谈主群——“马拉诺”。中叶纪晚期，西班经纪东谈主和葡萄经纪东谈主高举“回应上帝教”的旗帜，对伊比利亚半岛的犹太东谈主和阿拉伯东谈主进行宗教蹧蹋。部分犹太东谈主为了保存生命和信仰，名义上装着改宗上帝教，暗自里将犹太教的教义和庆典混到了礼拜和经文中。随后，他们反过来改造了上帝教的一些逻辑，让它在里面犹太化了，这群东谈主被称为“马拉诺”，即“伪信者”。肖勒姆示意，本雅明鼓胀忠良，他是不是能在名义上或者至心领受马克念念主义的前提下，将其犹太宗教神学化呢？那些“马拉诺”在上帝教里和会犹太教靠的是时刻，本雅明也许不错靠感性和智谋。

这种抒发，是既尊重（何况是从我方学问端倪中加以意会）本雅明的念念想倾向，又替他有计划，并惘然他才华的仁者之言。让我对肖勒姆的东谈主品和学问相等佩服。

第二个例子，就是霍夫曼施塔尔（Hugo von Hofmannsthal），我以为本雅明和他的关联目下国内盘问得未几。霍夫曼施塔尔算是本雅明1920年代后期到1930年代比拟要害的一个朋友，本雅明的《德意识悲苦剧的发源》骨子上经由他才在文化界——而不是学术界——产生影响。霍夫曼施塔尔似乎引发了本雅明作念文体月旦的情谊，并永久但愿将他留在德国文化界。本雅明也极为诚恳谦善地给他写信。何况，他似乎隐约有借霍夫曼施塔尔在文化界的影响力，让我方重回德语文体研究界的企图。赫然不错看出，1929年霍夫曼施塔尔吃亏后，本雅明曾经莫得任何留在德国的能源了。

霍夫曼施塔尔

还有一个细节，相似展现了本雅明念念想极为复杂的一面。他晚年和神学家提姆（Karl Thieme）有一系列通讯。提姆是新教家庭出身，却尽力于鼓舞新教和上帝教聚积贯通，在纳粹上台后，原本倾向保守的他，坚韧不屈纳粹，保护犹太东谈主，临了被动流一火，他与布伯等犹太神学家齐有往复。本雅明晚年除了和社会念念想研究所通讯，还和提姆通了好几次信，内容触及他的《译者的任务》，还有布伯对犹太教《圣经》的翻译，他在信中骄气出对卡尔·巴特神学的兴趣。这些通讯阐发了两个问题。领先，《译者的任务》不仅是个翻译研究和比拟文体文本，还与其时西方几大批教教派——犹太教、新教和上帝教——对《圣经》本数落题的探讨密切研究，是以意会《译者的任务》必须衔尾其时的神学-政事语境。其次，本雅明的念念想倾向照实不错进一步盘问，尤其是晚年，他与各式念念潮——神学的、时间的和政事的——保捏往复，赶紧给与化合，在这个流程中，他有我方特有的判断。就从书信上看，除了法兰克福家数、肖勒姆、布莱希特，还有几个念念想倾向对晚年本雅明影响极大：其时神经病学的异端，代表东谈主物有克拉格斯（Ludwig Klages）；法国的顶点右翼和左翼，右翼指上帝教保守派，左翼包含巴塔耶和卡约瓦（Roger Caillois）；以及提姆这位神学家。有莫得可能，本雅明仍然在重叠肖勒姆所谓“西班牙犹太东谈主”的手法，贬责这些念念想资源呢？

提姆

临了，我照旧想对本书翻译说几句话。这本书由外传译者金晓宇先生翻译，豆瓣分数达到了9.9分，阐发读者对本雅明的怜爱和对译者的信托。骨子上，本雅明极其不好翻译，多年来固然版块好多，但要作念到确凿完善，照旧有一段距离。尤其是书信集，又是翻译中的难点，它原本就是私东谈主语言与群众语言的羼杂，而本雅明文风又处于约束和纵欲的两头。早年的信件中，他平淡用暗语开肖勒姆和其他密友的打趣，晚年与不合并又友通讯的口吻也不一样。不仅如斯，这些信件的意会也需要一些前备常识和多语言才能。稍稍举几个例子，就会发现，金先生的翻译，照旧不错鼓舞的。

领先，如果一眼扫过，咱们会发现存些称号的翻译不错揣度。举例：

454页，《巴黎拱廊：辩证法的青娥剧》，这个译法是直译，不相宜华文风俗，德语中的Feerie经我查阅似乎是《冰雪奇缘》一类的“童话剧”。

肖勒姆的一部系列文集Judaica，就叫“犹太教”，译者翻译为“犹太文物”。

476页，有个叫“布兰德斯”的东谈主，骨子上就是大名鼎鼎的勃兰兑斯，这个现成的译名更容易让东谈附近预想本雅明和咱们共同的阅读史。

501页，《荡子归来》，骨子上是《浪游者的归来》，flâneur在本雅明研究界是专有名词，译为“荡子”有点歪邪。

507页，“布雷顿”其实就是超本质主义诗东谈主布列东。

仅仅纯粹扫过，也不一定我的办法就对。

其次，有些翻译因为译者不熟练研究研究，可能兴趣对了，却显不出本雅明的意图。比如本雅明早期的一封信，即他写给维涅肯博士的断交信（书信39），临了一段译得比拟强迫。领先有希腊词“theoria”的一句，被翻译为“您内心的theoria被蒙蔽了”，其实是不准确的。“Theoria”目下译为“表面”，在古希腊语境中，指的是“理智的直不雅”。这句话不是说维涅肯被蒙蔽，而是指他曾经莫得细察真谛的智谋，说白了就是他“瞎了眼”，怂恿后生为德国天子卖命，导致本雅明好友过火女友寻短见。译文中的“念念想”一词加了黑体，译者大致知谈这个词比拟要害，但也翻译得失当帖。这个词原文是“Idee”，即“不雅念”或“理念”，参照前边的“theoria”，这里其实包含了柏拉图“理念论”的玄学布景。这段话的兴趣因此是：本雅明认为，这对故去的年青东谈主，即他的好一又友海因勒，以及为他殉情的女友，因为“爱”而直不雅了确凿的理念。目下本雅明成为这一理念的袭取者。纵不雅险峻文，译文固然兴趣对了，但由于译者不熟练柏拉图的理念论和《会饮篇》的爱欲学说，就莫得把兴趣充分抒发出来。我查对了一些句子，研究例子还有一些。但原本翻译就是难事，译者在通顺和骄气方面曾经经作念得鼓胀好，咱们能作念的，等于学习译者的效果，略作念鼓舞，以期待本雅明用更准确精彩的华文言语。

上海师范大学比拟文体与宇宙文体研究中心副种植 姚云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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